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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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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兩輛吉普車從狹窄的山道上疾馳而來,“嘰”地一聲,車子高高地翹了翹屁股,頭沖下的一個急剎停在了人頭攢動的山腳邊。車子還沒停穩,前面的車子上便跳下了一個年輕的軍官,腳剛一沾地,就朝著前面人群簇擁著的地方飛奔而去。

緊隨其後下車的是後面車子裏坐著的兩個中年人,一個也是軍官,另一個則一身長衫。他們先後的下了車,盡管動作相比年輕的軍官略顯遲緩,但他們臉上的表情卻是異常緊張。他們沒有說話,中年軍官沈著臉,嘴巴閉得緊緊地大步朝前走去,而穿長衫的中年人滿臉戰戰兢兢的神情,謙恭無比的跟在他身後,不時悄悄地的掏出手帕來擦腦門上不停冒出來的滿頭大汗。

三人朝著被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擠了進去,有眼尖的老兵認出了其中那個中年軍官,驚訝之餘,不由得吐了吐舌頭,瞪大了眼睛,跟身邊的夥伴交頭接耳的咕噥道:

“乖乖,這不是咱們集團軍的林參謀長麽?他怎麽會到這裏來?”

“不會是為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吧?”

“怎麽可能?這樣的事情,按軍法處置了也就過去了,怎麽可能驚動到集團軍的參謀長?別胡說了。”

“那他這麽急沖沖的過來幹什麽?難不成是來視察咱們這群散兵游勇的軍紀軍容?”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他來這兒幹什麽?”

“你問我,我問誰去?趕緊過去看看不就什麽都知道了!”

一群原本置身事外的士兵們都被這兩個人的對話吊起了好奇和興趣,紛紛一起朝著人堆擁了過去。

負責帶領這支殘兵部隊的最高長官是一位姚姓團長,上校軍銜,出身黃埔軍校第六期,早年參加過國內大小的內戰不知凡己,可謂沙場宿將,在軍中資歷頗深。雖然不是軍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卻也不是一般人鎮得住的狠角色。

他帶領的這支部隊,不是蔣氏嫡系,卻比嫡系部隊還要硬氣許多,驕傲許多。因為這支部隊的前身,就是財政部長宋子文創建的稅警總團。37年,從攪肉機一般的淞滬戰場撤下之後,這支連番號都被打得沒有了的部隊經孫立人號召,一幹傷兵重新集結,又征召了許多新鮮血液的加入,再次組成了近萬人的隊伍。

在貴州經過嚴格的練兵之後,這支新組建起來的隊伍被歸在了第三戰區,顧祝同麾下所屬的第二十三集團軍內,投入了新的抗日戰場。先後參加過武漢會戰、南昌會戰及期間大小不一的數十場阻擊戰。

只是,抗戰名聲鵲起的同時,這支依舊屬於財政部旗下、改稱為稽查總隊的隊伍,因為戰爭消耗嚴重減員,不得不撤下戰場,集結休整,準備返回浙江軍部駐地待命。

姚團長治軍嚴格,雖然平時有著好酒、愛罵娘的不良嗜好,但卻是一位極能打仗的宿將,更是一位不愛逢迎拍馬的性格軍人。他很為自己所帶的這支部隊的戰績感到驕傲,平時就是見了比他高級的長官,他都不假以任何阿諛顏色。所以,熟悉他性格的士兵們,自加入部隊有印象以來,只見過他們的姚團長拍著桌子罵娘和訓人的場景,卻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的臉上露出過任何誠惶誠恐、唯唯諾諾的表情。

當剛才趕到的三個人出現在姚團長面前時,剛開始說了幾句話,姚團長的面色還平靜無常,只是在林參謀長一把抓了他的胳膊,皺緊了眉頭,在他耳邊附耳說了幾句之後,所有人都驚訝的發現,他們的姚團長臉色頓時大變,最後竟然一下子跌坐在了身後的大石頭上,半天都沒能站起來。見此情形,隊伍裏的士兵們不禁開始好奇起來,究竟林參謀長到底跟姚團長說了些什麽,竟能把一個在成千上萬的鬼子面前都面不改色的沙場宿將,嚇成了這般模樣。

匆匆趕來的三個人,年輕的軍官是在軍統局任職的林穆然,那個被士兵們認出來稱作“林參謀長”的中年軍官正是林穆然的本家堂叔林世平,第二十三集團軍軍長唐式遵手下的參謀長。而那位滿頭是汗,一臉驚惶表情的人,卻是此地的“土地爺”,淳安縣的縣長裘一德。

戰士們不知道究竟這三個人是為什麽而來,大家你推我攘的擠來擠去,都想靠得近些,能聽見他們幾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麽。只是,人多口雜,加上那幾個人說話間都刻意的壓低了聲音,除了看到他們的表情個個又緊張又不善,都不由得猜測大約是與前方戰事有關。

林穆然心神早已飛到了出了事的韓婉婷身上,沒有心思再與姚團長做什麽客套的寒暄,只說了幾句話,便一徑地朝著姚團長指點的方向去尋心上掛記的佳人。林世平與縣長則留了下來,與被嚇出一身冷汗的姚團長一起小聲的商量起了善後事宜。

狄爾森守在睡得並不安穩的韓婉婷身邊,低頭看著她臉上依然有些紅腫的巴掌印,和破了皮的唇角,心疼不已。他無言的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替她攏起了垂在她額前的頭發,凝視著她姣好卻疲累的容顏,唇邊溢出了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嘆。

其實,當他們的部隊與這支難民隊伍不期而遇後不久,他就已經很意外的發現了她的身影。這是他們在幾個月前不歡而散後,他第一次見到她。能再次見到她,他的心裏是很高興的,甚至還隱隱的有些激動。只是,上次他留給她的印象並不愉快,兩人完全是翻了臉的,他猜度著她也許並不想再見到他。因此,他並沒有適時的出現在她面前,而是悄然的隱在隊伍之中,靜靜地跟隨在她身後,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幾個月不見,她比那時所見,竟顯得憔悴了許多,臉色蒼白,身形消瘦,連精神都是萎靡的。他很擔心她的身體狀況,有好幾次見她走路走得搖搖晃晃,仿佛要跌倒的樣子,他都幾乎有要沖上前去扶她一把的強烈沖動。尤其昨天下午,她似乎是肚子痛,雙手一直按在小腹上,痛得連額上都沁出汗珠來。他躲在近旁,看她牙齒將下唇咬得發白的表情,只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她受疼痛的折磨。

入夜之後,很多人都進入了夢鄉。而他卻輾轉反側的始終無法入睡,腦子裏想到的全部都是她白天慘白著臉,汗如雨下的痛苦模樣。心裏惦記著她的身體,又怕她晚上受涼,肚子會痛得越發厲害,他悄悄地起身,帶了自己的衣服,想趁夜色,她睡得沈了無所察覺的時候,悄無聲息的替她蓋上。沒曾想,他會見到那樣一幕令他肝膽俱裂的暴怒畫面。

一個無恥的人正壓在他最心愛的人身上,做著那樣卑鄙下作的事情,甚至還因為求歡不成而打了她一記重重的耳光。當那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傳到他耳朵裏的時候,他只記得自己的腦子“嗡”地一聲響,腦海裏一片空白,整個人從腳底開始,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住了他的全身。

想要殺人的念頭立時而起,心底裏湧出的無邊怒火混雜著勾出他內心深處潛藏著的暴戾惡意,他的頭腦根本沒有多想,身體已經自動自發的做出了選擇。他根本沒有顧及到什麽同袍情義,當時他的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誰要是敢動她一根毫毛,他就宰了誰!哪怕是天王老子,他也絕不手軟。

於是,他悄悄的潛了過去,趁那個混蛋正準備要解她褲子的時候,用盡全力,擡手一槍托就砸在了那混蛋的太陽穴上,將他一擊即死。當他解決了那個混蛋,轉頭去看她的時候,所見的畫面,讓他的心幾乎像被什麽東西給狠狠的揪在了一起似的,疼痛難當。那種痛意,比他被子彈刮去他一層頭皮,差點讓他瞎了一只眼睛的痛楚還要痛徹百倍,也許他永遠都無法形容當時留在心裏的驚懼與驚痛的感覺,但是,他這輩子都記住了害怕失去她的刻骨銘心的恐懼。

當時,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在潔白的月光下,圓潤的胸脯上已經留下了那個死鬼用力掐捏後淤紫發黑的印記,觸目驚心的淤痕布滿了她的整個胸部,白皙的肌膚與淤黑的斑痕,異常鮮明的對比,看得他這樣一個見慣了各種傷情的戰場老兵,眼瞳都禁不住狠狠一縮。她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神呆滯,面無表情,若不是胸口在微微的起伏著,他甚至會以為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她的左半邊臉頰因為受了一記重重的耳光而高高的隆起,秀美的容貌因此變得走了形,嘴角被打破了,鮮血流出的殘跡還掛在她的下顎邊,看得他的喉嚨一緊,酸澀的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她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啊,是被人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她的父母根本不舍得動她一根頭發,讓她受到一點的苦。她哪裏受過這樣的罪,會被人掌摑的連臉都腫了起來!她怎麽可以受這樣的罪?怎麽可以!

那一刻,他的眼眶又酸又漲,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著轉,可他咬牙忍著,死死地不讓眼淚落下,為此逼紅了他的雙眼。他使勁的咬著後槽牙,拼命的克制著渾身奔湧的血液,克制著想要將那個死人千刀萬剮的嗜血殺意。

他飛快的脫下了身上的軍裝,飛撲到她的身邊,將她一把從地上抱了起來,用衣服將渾身冰冷並且一直在顫抖著的她用力的包裹起來,抱在自己的懷中,不斷的喊著她的名字,叫著她,直到她的眼神開始有了焦距,怔怔地看著他,然後撲進他的懷裏大哭之後,他那顆高高懸著的心才終於緩緩地落了地。

她哭得那樣淒厲而悲傷,驚動了所有的人,仿佛要將所經歷的這樣可怕的情緒徹底的發洩出來。那時,他抱著她,用力的抱緊了她,不斷的親吻著她的頭發,拍著她的後背,不斷的輕聲的在她耳邊撫慰,過了很久,她才漸漸地安靜下來。她抽泣在自己的懷中睡去,可即使是睡著了,也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不願讓他離開。

所有人聞聲而來,驚訝的目光中,都從遍地的狼藉,那具衣衫不整的屍體,還有她被撕扯的近乎破爛的衣服與激烈而驚懼的反應中早已明白了一切,在紛紛朝著那具屍體吐口水,踹上幾腳的同時,沒有人責怪他的出手,甚至有人走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沖著他高高舉起了大拇指。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也知道,這輩子,他恐怕是再也放不下她了。

幾乎如出一轍的遭遇,在多年後再次發生,他依然做出了和當年一模一樣的選擇。當年,他為了保全她的清白,不惜殺了那個無恥的日本浪人。為此,他被迫離開她,千裏充軍,吃盡苦頭,受盡磨難,多少次徘徊在生死邊緣。可是,他沒有一絲後悔,只要想到她能平安快樂的活下去,他便不後悔自己的抉擇。現在,他還是是為了保全她的清譽,對同樣無恥的同袍痛下殺手。即使為此可能要背上“防衛過當”的罪名,但他依然不悔。

無論她是否還會像當年那樣,完全不記得他對她做過所有事情,他也不會再計較什麽。因為從她的哭聲中他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原來,真正愛一個人,關心一個人,只是希望她能快樂,平安,幸福的活著,哪怕只是遠遠地看著她,也會感到無比的快慰。所以,他告訴自己,即使她在醒來之後,忘記了一切,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忘記了這個痛苦可怕的記憶,甚至說忘記他的存在,他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氣憤。

如果她把自己當成一個陌生人,那麽他會試著用平靜的心,微笑著把自己看做就是一個過路人,從此之後,不再出現在她的面前,不再讓她有想起曾有可怕回憶的可能。他會站在離她遠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她,在心底裏祝福她能得到心靈的平靜與幸福的生活。

如果那是她想要的,那麽,他就會那樣做。絕不食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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